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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48 章節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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韭菜盒子,又把她交代給了火車上的夥房師傅,說葡萄是鐵路上的家屬,托他把她擱在餐車裏捎到洛城。身無分文的葡萄晚上九點到了洛城。趕到孫少勇家時,已經十點了。

少勇開了門,把她往裏讓,兩眼不離開她的臉。他問她怎麽這麽晚來,有急事沒有。

“可是有。”葡萄說,見他讓了椅子,也不坐下去。

“坐下說。”少勇拿出一個幹巴巴的雜面饃,又給她倒上水。

“不是來跟你要飯的。”

他見她臉色不差,也不太腫。就是兩眼的目光和從前不一樣了,好像她一邊和他說話,一邊在想自己的心事。

“坐下慢慢說。”

“沒空坐。你跟我回去一趟。”

“啥事?”

“有個人病了,病得老重。”

“誰?”

“回去你就知道了。”

少勇盯著她看。看出來了,那人是和他也和她有秘密關系的。是他們的孩子?是,肯定是。她一直把挺藏在什麽地方養著,這個叫葡萄的女子幹得出那種好事來。

少勇從衣架上拽下圍脖、棉大衣,又從抽屜裏拿了些錢。他一揚下巴,叫葡萄先走。

出門後葡萄才想起來問:“沒和你媳婦說一聲呀。”

少勇只管悶頭往前走。他到大門口的公用電話撥了號,不一會兒接通了,他說他得出趟急差,老家人病重,得用用醫院的車。他說他按標準付車錢和司機的夜班費。

少勇和葡萄是乘一輛破舊的救護車回史屯的。救護車已退了役,但年長日久的消毒水氣味還濃得很。它就是少勇身上的氣味——葡萄早先覺著他清潔得刺鼻醒腦的那股氣味。

少勇上車半小時才說話,他說:“孩子啥癥狀?”

葡萄嘴一張,沒出聲。他以為病的是他兒子。他到現在也相信他和葡萄有個兒子,正在哪個他瞧不見的地方一天天長成個小少勇。為了這兒子他連他媳婦也不顧了,半夜三更出遠門連個話也不丟下。

他又問:“是饑壞了?”

葡萄又張了一下嘴,沒出聲。他捏住她手,齜牙咧嘴地說:“咋不說話?死了?!”

“一身發黃,眼睛成貓眼了。臉可腫,老嚇人。”葡萄說著,眼淚吧嗒吧嗒掉下來。

他甩下她的手。

“你老狠哪,葡萄。”

她明白他是說她做得太絕,把個孩子獨占著,不到他病死她不叫他見。

少勇叫司機把車開回醫院。他把病狀也弄明了一大半,回去取針取藥,順便取白糖、黃豆。他們又上路時,他直催司機開快些。

路上他問葡萄:“挺長得像我不?”

“嗯。”她想到最後一次見到挺時,他齊她高了,會吹口琴、拾柴了。

“哪兒像我?”少勇問道。

“哪兒都像。”

“眼睛像誰?”

“吃奶的時候,看著像我。大了看看,又不像了。再長長,長成咱爹的那雙眼了,老厲害。”

少勇隨著車顛晃著。他的兒子可不敢死,他就這一個兒子。朱雲雁整年忙得顧不上家,不是下鄉蹲點就是上調學習。他慢慢發現成了幹部的女人實際上不是女人,把她當個女人疼愛,她會屈得慌;把她當個女人使喚,那是想都不要想的事。少勇敬重朱雲雁,可一男一女光剩了敬重怎麽過成好日子?朱雲雁一到他想要孩子就說:再緩緩吧,眼下大事多少啊?再逼,她就翻臉了,說少勇是什麽幹部,醫生?和落後農民有啥兩樣?少勇靠讓著她敬著她過了一年又一年。後來他也涼了,就把朱雲雁當個合法睡一床的女同志,反正睡下去、站起來,說的都是一種話。再後來睡下去話也不用說了,背靠背,各扯各的鼾。一個床上兩床被,常常只剩一床。她的被老是用麻繩捆上,讓她背去這兒蹲點,去那兒訪察。

“挺有多高了?”少勇又問。

“高。像咱爹的個頭。比你和鐵腦都能長得高。”葡萄說。

“你到底把他擱哪兒養的?”

“世界恁大,挺才多大點兒?”葡萄說。

“你說他看見我,會認我不會?”

葡萄看著車窗外頭黑色的電線桿一根根往後退,她笑笑:“誰知道。他好就行,活著就好。認不認我,隨他。”

“挺不認識你?”

“認識不認識,只要他活蹦亂跳,我就可高興。”

“他離你遠不遠?”

“遠。挺都不說咱的話了。他說人家的話。”

少勇看著葡萄。葡萄看著窗外。車子一蹦老高,把她扔起來,他把她扶住。他想,既然葡萄把挺給了很遠的人家,怎麽又把他往史屯帶?

車已經進了村,葡萄讓他和司機說,叫他把車就停在村口。她和少勇往她家走時,她說:“生病的這個人不是你兒子。”

少勇站在一棵槐樹下,月光把槐枝的影子灑在他臉上。“是誰的兒子?”他問。

“是你爹。”葡萄知道他會給驚壞,上來摟住他肩。

少勇把她的話當瘋話聽。葡萄常有說瘋話的時候。她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茸毛碰在他腮幫上,多年前那個葡萄又回來了。他每一寸皮肉都認得那個葡萄。“為啥你總說剜人心的事,葡萄?”他情話綿綿地說,個個字都進到她頭發裏。

“二哥,提到爹真剜你心嗎?”

她的臉仰向他,月亮把她照得又成了十四歲、十六歲,兩眼還是那麽不曉事,只有七歲。

“你不懂,葡萄。那時候我年輕。現在想,心是跟剜了一樣。”

她點點頭,承認她是不懂。

“二哥,你別怕。”

少勇看著她。她把他的手拉著,往前走。走兩步,她把他兩手夾進自己的胳肢窩。她又說:“你啥也別怕,有葡萄呢。”

前面就是葡萄的窯院了。少勇的手給她焐得發燒。一聲狗叫也沒有。不遠的墳院裏蹲蹲站站的,是夜夜到墳院碰運氣的野狗。少勇不用看,也知道這不再是曾經的史屯了,他熟悉的村子給饑荒變野了,生了,不再認識他,他也不認識它。

葡萄是怎麽度過近三年的饑餓時光的?他心裏罵著自己,見葡萄打開了門鎖。花狗倒還活著,瘦得尾巴也搖不動,它早就聽出了葡萄的腳步,門一開,它已上到最高的臺階上。

少勇一進院子就屏著氣四下聽,眼睛也閃過來閃過去地看。他實在猜不透葡萄的把戲。

葡萄上了門,又扛了根碗口粗的棒子抵在門上。她還沒轉過身,就說:“二哥,你是醫生,你只管治你的病人。啥也別怕。”

他覺得她不是在說瘋話了。事情一定不是鬧著玩的,不然她為什麽哄他到現在,叫他“別怕”?他也不再問,反正什麽都該有分曉了。葡萄往屋裏走,他跟進去,見她在點燈。然後,她從懷裏掏出一張小照片。他湊上去,這就是他兒子。八歲的挺戴著紅領巾,呆呆地瞪著眼前。他也像少勇小時一樣愛板臉,見了生人就板臉。

他四下看一眼。床空空的。櫃子油得雪白,上面的花描成綠色。他一邊看一邊問:“孩子在哪兒?”

“孩子在陜西。”

他怕問下去她會說“已經病死了”。所以他什麽話也不問。

“孩子啥病沒有。病的是咱爹,二哥。”

“誰爹?!”

“咱爹呀。咱有幾個爹?”

“孫……懷清?”

“你先別問他咋活到現在。你只管把他當你的病人,給他治病下藥。”

“葡萄?!……”

“多問沒啥用。二哥,這時叫你把咱爹供出去,讓人再斃一回,你供不供?”

少勇看著葡萄。她讓他鉆進一個噩夢裏來了。

“你不會供了。我知道你不會了。要是供的話,挺就沒了,你一輩子別再想見他。”

他還是看著這個女妖葡萄。

“你記著,你要再做一回逆子,你就當你沒那個兒子。你殺你爹,我就殺你兒子,現世現報。”葡萄說著,抓起他的包,裏面有藥和針管,領他往院裏去。

孫少勇沒有想到他見了父親會哭。當葡萄點上燈,照在奄奄一息的父親臉上時,他的眼淚流了出來。要是父親被擡到醫院,躺在急診床上,求他來搶救的話,他肯定以為他自己救了條陌生的性命。他不斷側臉,把淚擦在兩個肩頭上,把針劑打了下去。十八年前,父親和母親一塊兒去西安看他,那時他剛剛畢業。父親打哈哈地說老了不怕病了,兒子成洋大夫了。

父親已經昏迷不醒。少勇直慶幸父親饒了他,不給他來一場最難堪的父子相認。西安大街上,父親領他走進一家商店,給他買了一支金派克鋼筆。他直說買那麽貴的筆弄啥?

父親只管往外掏大洋,說我養得起馬,難道配不起鞍嗎?醫生做成了,還掏不出一支排場鋼筆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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